说他们“认知配得上苦难”，到底有多残忍？

作者/章鱼 杜都督

编辑/闫如意

所谓悲剧，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

对于亮亮和丽君来说，这应该是这场悲剧的最终结局了：

他们决定，离开大城市，回到老家，“从小长大的地方有安全感”。

在过去的两年里，亮亮和丽君夫妇遭遇了妻子降薪、期房停工、向开发商索要返佣、被殴打上热搜。

有网友评价说，他们的故事，就是“从眼里有光，到眼中无光，再到眼角有泪脸上有伤”。

可也有人对他们的经历嗤之以鼻。

他们说丽君夫妇“认知配得上苦难”，落到如此境地是因为“非要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”。

“认知配得上苦难”，这大概是今年互联网最残酷的一句话。

她的眼里的光

很多人认识亮亮和丽君，是从一条买豆腐的视频开始的。

那时他们刚买了房没多久，丽君的公司遇上了降薪，工资降了2000多。

原本他俩每个月总收入就不到一万，房租1500块，房贷6000多，负担沉重。降薪对于丽君夫妇来说，无异于雪上加霜。

丽君带着哭腔说：

“我现在特别害怕，想着月供给你拖后腿了，下班也不敢回来，一个人在办公室哭；

我本来想给你买块肉，但我一想到我的工资，就给你买了一块豆腐……”

亮亮在画外哈哈地笑。

这条视频的配文是：“我的幸运，一个愿意陪我吃苦的女人，降工资了首先想到的是不能陪我一起还贷。”

亮亮和丽君是大专同学，勤工俭学相识，在一起快10年，熬过5年辛苦的异地恋，顺理成章地结了婚。

掏空五六年攒下的积蓄，加上父母的资助，他们拿下了这套98平、首付40余万、贷款102万的房子。

那天，亮亮满怀希望地写道：“从此万家灯火，终有一盏为我而亮。”

从此，房子成了他们生活的美好愿景。每过一段时间，亮亮和丽君都要来看看房子的进度如何。

“今天已经盖到4层了，这才两三个月！”

“现在已经盖到4层了，我们的房子是在22层！”

那时候售楼部的人说，每7天能盖一层，他们算了算，再来6次就封顶了。

虽然开发商已经隐约有了“爆雷”的消息，但是日常跑工地的亮亮和丽君，还是选择相信——

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信念，他们投入了自己的所有资产，背上了30年的房贷。

亮亮原本就是单休，为了还贷，除了上班还要跑滴滴、送外卖；

丽君一日三餐都在单位解决，不买化妆品，还会淘别人的二手，因为经济压力大，女儿童童出生2个月，丽君肿着腿就去上班了。

对他们来说，两个人在一起，哪怕是粗茶淡饭，也能当笑话讲给别人听；

过生日时，在街边坐下，买个小蛋糕一起分享，也是不可多得的幸福。

100万的房子说买就买，十几块的鸡腿犹犹豫豫。

他们嘴里说着“这就是房奴的生活”，脸上却满是喜悦和骄傲。

他们的房贷从最高点6.27降到了5开头。亮亮算了一下，每个月的房贷减少99块。

丽君补充：“那咱家里的牙膏洗衣液、牙膏牙刷都省出来了！”

她看着亮亮，眼睛亮晶晶，清贫但有希望。

辛苦是真的辛苦，但幸福也是踏踏实实的幸福。

如果一切顺利，那就会像亮亮想的那样，一家人过着辛苦但有盼头的生活。

直到有一天，他们发现，那栋一直以每周一层速度增长的房子，在12层停下来了。

门卫说，因为发不起工资，工人已经回家。

建楼的工程停了，原本应该充满叮叮当当声音的工地，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的声音。

那时候丽君已经怀孕，亮亮安慰她身体第一，两个人谁也没有埋怨对方，只能继续过原本的生活。

丽君不敢和亮亮倾吐自己的担忧，自己在他回家前偷偷哭；

但她在半夜惊醒，还会看到睡不着的亮亮，手机屏幕亮着。

等丽君再次出现在视频里的时候，她眼里的光已经全部消失了。

好在，这样煎熬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，几个月后房子再次缓慢开工了。虽说交付时间比预期晚了不少，但至少，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又回到了正轨。

他们办理了延迟还贷，经济压力小了一些；

孩子也顺利出生，是个可爱的女孩，叫童童，给生活带来了新的希望；

房子也停停建建，终于在23年7月封顶。

一切看起来好像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——

两个人想要申请降低利率，继续供房，银行说贷款已经延期，现在欠了7个月的，需要先补齐这部分欠款。

亮亮钱不够，这时他想到，房地产商曾经许诺他们，买房之后有一笔2万元的佣金返点，一直没有收回。

他曾经索要过，对方试图“用实物抵债”，亮亮拒绝了。

这一次，他决心把这笔钱要回来。

亮亮去售楼部讨要了多次，社交平台首页全是记录。

11月15日，他们再次走进了售楼大厅。

可等待他们的却是直播中断、彻底断电，和一瞬间落在身上的拳脚。

医院给亮亮的判断是，头部、胸部、腹部都有损伤。

丽君也被推搡在地上，她刚过哺乳期几个月。

积攒2年的压力，终于一次性地爆发。

这一次，永远站在亮亮身后的丽君，终于说出了反对的话。

他们终于决定放弃了。

放弃大城市的生活，放弃一直以来咬牙奋斗的房子，放弃为之打拼的信念。

回老家。

房子刚封顶，或许明天就会盖好，或许永远也不会盖好，但是都不重要了。

在平安和家人面前，那些关于未来的期待变得不值一提。

“认知配得上遭受的苦难”？

亮亮丽君被打的消息，上了热搜。

两年来的变化，被人们看在眼中，很多人心疼他们的压力和遭遇。

可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声音。

亮亮丽君曾在视频里分享一些快乐的小事。比如如今他们每个月的房贷比最初降了一千多，丽君还涨了薪。

亮亮说：“我们的房贷比例，由刚开始占我们家庭收入的70%，超过了2/3；到现在的45%，不到1/2，这算不算是一个跨越？”

“算！”丽君一直在笑，不停鼓掌。

买房曾是亮亮和丽君的希望，还完贷款，他们就能彻底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。

但现在，一切关于钱的细节，都成为部分网友攻击他们的“把柄”。

最开始，是视频评论区里的网友担心他们的抗风险能力：

后来，相关的话题在微博上吵开了。

网传他们的房子价值已经降到了90万以下，而他们的贷款就有102万。

再后来，有人把亮亮丽君的遭遇归结为“眼光差”。

更扎心的一句话是：

“他们的认知配得上遭受的苦难”；

“他们的悲剧只是开始“。

言下之意，从眼睛亮晶晶的小夫妻变成今天的模样，都是他们的购房决策出了问题。

从他们决定买房的那一刻，维权似乎已成定局。

这一番阔论的潜台词只有2个字：

“活该”。

多数持这个观点的网友，都会在下文展开论述买房是一种纯粹的经济行为，或者说是投资行为。

而他们给出的建议也很简单：

“不要买房”。

〓 图源：电视剧《卖房子的女人》

这个看似经济中肯的事后建议，忽略了一个庞大的群体：

那些把买房当成刚需的人。

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，对多数中国人来说，奋斗的终极目标，就是有个家。

亮亮和丽君就是中国最普通的买房者的画像。

毕业后到大城市打工，赚着不高不低的工资，相爱后决定结婚，并开始计划买房。

为了凑够首付，二人拿出了上班五六年攒下的积蓄，算了算结婚时收到的礼金，又寻求了父母的资助。为了还房贷，他们连吃一个十几块钱的鸡腿，都要犹豫半天。

他们的愿望无比朴素：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，让孩子在稳定的家庭里成长。

亮亮和丽君早期之所以能引起网友关注，不就是因为他们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吗？

人们光是隔着手机屏幕围观，就能看懂他们眼中的希望所在。恰恰是因为大家生活在一个共同的语境之下：

买房是一种追求稳定和安全的行为。

能让一家六口掏空钱包去赌的，绝不是个金融投资决策。

无论买房曾帮多少人实现过阶级跨越，对多数普通人来说，房终究还是用来住的。

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，总觉得是“漂着”，没有属于自己的“家”。

更何况，租房多数情况下并不容易。

有网友在#亮亮丽君决定回老家#的话题下，分享了自己的租房经历，几乎每个独自到陌生城市打拼的年轻人，都有相似的遭遇。

而想要租得有尊严，成本也许并不比买房低多少。

每人初入社会的年轻人，在租房遭遇困窘时，或多或少都做过这样的梦：

“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好了”。

〓 图源：电视剧《我在他乡挺好的》

嘲讽年轻夫妻不顾一切买房，固然是容易的。

但把买房概括为愚蠢，无疑是傲慢的。

想有个稳定的住处，有在墙上为相框敲钉子的自由，是每个普通人最朴素的愿望。

我们的城市和社会就是由一个又一个普通人构建而成的，也是由千千万万个最朴素的愿望驱动的。

如果这都是错，还有什么是正确的呢？

幸运儿们

不要嘲讽他人的苦难

有人拿亮亮丽君购买的期房做文章，嘲讽他们是“空手套白狼做杠杆”。

期房一般指销售时还在建的、不能交付使用的房屋。

为了吸引客户打造声势，同时及时回款、缩短投资周期、降低成本，期房的价格相对于同时期的现房会低10%左右。

亮亮和丽君这套147万的房子，倘若能与现房拉开10%的价格差，就能省近15万，比他们俩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还多。

对想住得好点儿的普通家庭来说：

期房，是他们有限选择里唯一可行的买房方案。

更何况，按时还贷是购房者的义务，保证房子顺利交付是地产商和监管者的义务。期房购买者承担的风险是房屋贬值，而不该是房子烂尾。房屋贬值是投资风险，而房屋烂尾是地产商毁约。

高高在上地指责一对小夫妻想有一套房子的朴素愿望，把房产爆雷的潜在隐患粗暴地归结到买房人的头上，说买房者认知不够，金融知识匮乏。

这不是受害者有罪论，又是什么？

指责别人的苦难，通过别人的“愚蠢”衬托自己的高明。

并不能显示出优越感，只能让人觉得悲凉。

当人们都认可“买的房烂尾是因为买房的人蠢“，真正的问题就在这些傲慢的指责中消弭了。

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·桑德尔曾写过一本名叫《精英的傲慢》的书。这本书讲过这样一个观点：

如果你觉得别人的不幸是因为他们做了无比愚蠢的决定，其实隐含了一种精英的傲慢：

你取得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智慧和努力。

这完全忽略了外部环境的影响。

事实是，我们会遇到很多超越个人的理解与掌控的东西，命运与机遇有时根本无法预测。

这里我们可以举一些最基本，且创伤性不强的例子：

小时候父母回家，你热情地上前拥抱，爸爸却推开了你。他工作不顺，觉得孩子吵闹厌烦。被推开是你的错吗？是你活该吗？

长大了你汇报工作被老板一通臭骂，因为公司今天丢了大客户他心情不好。这难道也是你的错吗？是你活该吗？

就连家人和同事之间的相处，个人的决策都尚且无法完全掌控其前进的方向。

何况命运。

一旦把所有的困境都套入“认知配得上苦难”的逻辑，具体的个人就很容易成为苦难的源头。

亮亮丽君夫妇，其实做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。

他们有对生活的热情，他们有挑战不公的勇气，他们也有激流勇退的坦然。

摒除精英主义的傲慢，不要嘲讽他人的苦难。

毕竟，苦难没有降临到你我头上，不是因为我们优秀，只是因为我们运气好。

参考资料：

1.《精英的傲慢》  迈克尔·桑德尔

2.《郑州小夫妻等待“烂尾楼”竣工这一年》 三联生活周刊  驳静 2023-11-19

3.《那对眼里有光又消失了的小夫妻》 三联生活周刊 驳静 2022-7-15

4.《亮亮和丽君在郑州，等待交房又一年》 极昼工作室 2023-11-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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